崔波混在85后(21)|李艾筱:我将是你的镜子

原标题:崔波混在85后(21)|李艾筱:我将是你的镜子

作为中国摄影的新鲜血液,85后摄影师可以说是一个年轻而特殊的群体。他们大多有良好的视觉教育背景,他们热爱摄影,喜欢用个人化的视角去探索周遭的一切,更愿意把摄影作为一种内心的表达。他们继承传统,但不拘泥于传统,拼贴、装置、视频、代码等各种形式的运用让摄影变得更加多元并具有无限可能。

2020年,人民摄影报专版继续推出《崔波混在85后》栏目。特邀知名策展人崔波,选取在摄影领域已小有成就或具有一定代表性的85后摄影师进行对话,每月一期,以期让大家了解这些年轻摄影师们是如何用影像洞察时代、记录生活、管窥人生的,从而获得更多创作灵感与思考。

正文5100字,阅读时间约25分钟。

崔波

中国摄影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委员、第十二届中国摄影金像奖评委,策展过“毕加索中国大展”等国内外一些艺术展和摄影活动。编著出版 《谁为中国影像定价》《震动中国》《自然生长:百名85后中国摄影师个案剖析》。

李艾筱

生于1987年,生活和工作在成都。获得2018年度“青年艺术100”入选艺术家、2018年度“SAYA菁英国际青年艺术家支持计划”获奖艺术家。北京嘉德艺术中心2018YES OR NO(2018青年艺术100)展、成都快闪空间2018 真人图书馆与私人物品展、2018年重庆美术馆“改变身体的意义”展,2014、2017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2018 年参加SAYA艺术驻留前往维也纳和奥地利。2020年出版摄影集《私人物品》。图片和文章曾刊登于国内多家媒体。

很多人把拍摄当成一个重新开始的仪式,不管是一段感情经历,还是人生一个新的里程。

崔波:为什么会选择用裸体来呈现呢?

李艾筱:2013年11月的一个晚上,闺蜜被家人催婚跑到我的工作室找我聊天。当时影棚的闪光灯没有收,我们就坐在沙发上,一边拍照一边聊天。10平方米的空间里,闪光灯照得身上发热,闺蜜就开始脱衣服。“这个感觉对了”!我马上有了一点拍照的灵感,就让闺蜜再脱一点、再脱一点,最后脱到了一丝不挂。我问她:“如果要你现在拿一件东西拍照的话,你会拿什么?”刚好沙发的正上方挂着一排我为拍片购置的道具,其中有一件基础款的婚纱。闺蜜戴上了头纱,侧身对着镜头拍下了照片。

《私人物品》组照之一

我那时候从报社辞职做自由摄影师已经一年多了。从小喜欢拍照的我在25岁生日前辞了职,开始尝试靠摄影为生。一年下来,我从帮亲戚朋友拍结婚照做起,渐渐有了稳定的客源和收入。不过,商业摄影要服务客户,有时候不能自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拍一组完全自己说了算的照片”就成了我27岁的生日愿望。“好像所有的照片都拍过了,人体还没怎么拍过,那就拍人体吧。”

我认为服装、发型、耳环或者口红,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伪装方式。通过服装和配饰,我们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选择脱去衣服来进行拍摄的原因。当脱去多余的伪装,我们的躯体就更可能接近人本身。心理学上研究表明人的行为能够对人的心理产生作用。被摄者脱去衣物的这个动作,就像是卸下防备和包袱的一个具象行为。脱衣服的过程也在暗示被摄者需要全身心的投入。

《私人物品》组照之一

崔波:什么是《私人物品》?

李艾筱:“你最重要的私人物品是什么?”对于每个拍摄对象,我都会这样发问。我从小就喜欢保存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通过物品,去探寻他人的人生,这个“物品”只是一个概念。私人物品,既可以是对你很重要的物,也可能是某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私人物品》这个项目开始于2013年底,灵感来自于给好朋友拍照的一次体验。到2014年的时候,我继续拍摄20来岁的年轻人,起初,这个项目的名字叫《20》,我把镜头对准了和自己一样二十多岁的人。20个人,男女各一半,每个人都不穿衣服,带着一件与自己有特殊关联的私人物品。起初,我最担心的是找不到模特。结果在朋友圈发了招募信息,不到一天就有20个朋友联系我。在我看来,这些私人物品是一个引子,它承载了这个人专属的情感和记忆,就像线索一样,可以把人引进来,在镜头下呈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私人物品》组照之一

崔波:每个人都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大部分人的私人物品都和情感有关吗?

李艾筱:是的。我的作品里有一个36岁的男人拎来了前男友送的化妆箱。他们18岁在一起,共同走过了15年时间,最后男友跟另一个女生结婚了。我的作品里还有一个纹着大花臂、剃圆寸的男生,蜷缩在地上,青筋凸起的手掌抓着脸,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另一枚跟着宫外孕的未婚妻,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进手术室都还好好的。出来时,就已经盖上了白布。不敢掀开布,只看见戴戒指的手。”他声音低沉地对我回忆起痛失所爱的那一天,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一个雨天,我触碰了一位59岁患有乳腺癌的母亲左胸一条长长的伤疤,伤疤硬硬的,周围软软的。得知患上乳腺癌之后,这位阿姨很爽快地决定切除左边的乳房。我问她,伤疤还疼吗?“偶尔还疼。”阿姨笑着回答。

……

前男友的夹克、告别恋情重新开启新人生的饼干盒子、帮助假肢走路的拐杖、丧偶的戒指…… 在一件件私人物品的关联里,我听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很多人通过拍摄放下了自己,但我却因此背负得太多,透不过气来。在我这里被拍摄者内心的秘密需要被宣泄,因为他们很难在周围找到倾听的人。

《私人物品》组照之一

很多人把拍摄当成一个重新开始的仪式,不管是一段感情经历,还是人生一个新的里程。许多人带着啤酒、白酒、葡萄酒,坐在我工作室的沙发上,讲述自己的缺憾和伤痛。每次,我都会和被拍者先聊上一两个小时,让他们“先袒露内心,再袒露身体”。拍摄的过程经常是缓慢而安静的,毕竟他们花了很多勇气才走到我这里,走到直面或者放下的那一刻。

我应该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后来,在很多人的哭泣里,我都会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推波助澜,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崔波:你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会给自己带来负面情绪吗?

李艾筱:大学时期辅修的应用心理学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让我能够客观地来面对他们的故事,或者情绪不被他们所影响。但如果说完全没有影响,这是不可能的。当无法被消化的故事达到一定的程度,我就需要停下来。大概是去年,我暂停了一段时间拍摄,当时心理状态不太好,在拍摄过程中,某种程度上,我也扮演了心理咨询师的角色,我就像一个巨大的树洞,装满了秘密,我太重了,需要抽离出来。

《炼金》组照之一

崔波:你善于和人沟通吗?你在工作和生活中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李艾筱:其实我不擅长和人沟通。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既结实也易碎。信任、沟通、安全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宣泄,这个社会每个人看起来好像外在都很强大的样子,但内心往往是很柔软的,甚至很脆弱,伪装久了会痛苦,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软弱被看到,同时又在企图掩盖它,因为怕被攻击,人们想要的是一个安全的出口。我和《私人物品》就是一个人与人沟通最安全的“树洞”, 我工作室的沙发,被很多人戏称为全世界最贵的沙发。为什么?因为这里面装满了人的故事。他们在沙发上讲述时,其实就已经开始裸露了,相对于身体,内心的裸露更为重要,很多人讲着讲着都会哭,有人哭得很厉害,后来在沙发上,我都会准备好一包纸巾。我那个时候很可能会一起哭,但我更应该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后来,在很多人的哭泣里,我都会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推波助澜,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我对私人物品并没有一个限制,只要能代表你就可以。

《炼金》组照之一

在我看来,失去脸的辨识度后,一个人如何通过身体表达自己,这是一种更诚恳、更真实的表达。

崔波:你的作品里把所有人的脸都藏起来了,为什么?

李艾筱:一方面我想要探讨的是物品和人的关系,并且以人体为载体来进行拍摄,我个人觉得80%以上的沟通和交流都是在脸部的,表情会让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到人脸上去,而非物和人的关系。另一方面,因为拍摄的是人体作品,我需要保护被拍摄者的隐私。其实我希望能够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后做一个整体的展览,一面墙上挂满人体和物品的照片,一面墙上挂满人脸,他们以无序的状态出现在视线里。人体和物品的墙上写着“你可能知道我的故事,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挂满人脸的墙上写着“也许你知道我是谁,但你不知道我的故事”。仔细观察这些照片时,或许能一窥缘由,一来是各种变化的姿势或者是物件,遮掩住了每个人的敏感部位;二来则是除了身体外,历来是照片主角的“脸”,在照片中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因为脸从来不出镜。

我不拍脸,脸可以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一个笑容、一个眼神,各种千变万化的表情,我不想脸来抢戏,它很容易就有矫饰的成分,塑造成一个你想呈现的你,而失去真实的自我。在我看来,失去脸的辨识度后,一个人如何通过身体表达自己,这是一种更诚恳、更真实的表达。在看不到脸的情况下,每个人的身体都是差不多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如何表达自己?如何建立起一个类似脸的辨识度?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摄影师,2018

崔波:如果你为自己选择一件最重要的物品,你会选择什么?

李艾筱:在2014年刚刚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将光与影作为一个摄影师最重要的东西与自己的身体一起记录下来,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也放在了项目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听过了100个人生故事以后,它们将我慢慢沉淀下来。回溯过去拍摄的每个故事,回味与每个人短暂的相处,回应“你最重要的私人物品是什么”这个问题,将所有的情绪回归到自己身上,由内而外回收所有感知。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未完成的梦,2018

崔 波:《私人物品》这个专题是如何结束的?

李艾筱:2019年4月21日,我把拍过的100个人都邀请回来,进行了一场行为艺术。他们将我给他们每个人拍的照片贴在了我的身体上。在做完行为艺术、结束《私人物品》项目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从里面走出来。一方面觉得怎么就结束了呢?另一方面不知道这个项目结束以后自己还能做什么,所以心情一直很低落。我开始将自己封闭,不愿与人交流,也不愿意再触碰那些曾经拍过的照片,甚至连相机都不愿意拿起。还好我及时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前往医院检查,确诊为轻度抑郁,于是开始配合医生的治疗。我停止了所有工作,搬回家中和家人待在一起,坦诚地告诉他们我生病了。他们刚开始完全不能理解一向乐观外向的我怎么就抑郁了?但他们还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接受了这个事实,陪我复诊,带我出去散心,给了我很多鼓励与爱。

半年以后,我的情况有所好转,慢慢开始整理项目里每个人的采访录音,并把每个人的录音内容精简到140字以内的小故事。今年把《私人物品》这个项目做成了一本摄影集。

《私人物品》不只是一个讨论中国人的项目,跨越地域的差异,让我对项目有了新的感知。

崔波:2018年你参加艺术驻留计划前往维也纳和奥地利,和国内有何不同吗?

李艾筱:之前获得过一个奖项,主办方支持我到维也纳去做驻留。原本要保留棚拍的方式,但因为灯具昂贵等种种原因,棚拍不得不取消。但既然已经到了维也纳,我就决定把拍摄当成一场对自己的挑战。除了向被拍摄者询问“你最重要的物品是什么”,我还追问了一个问题“如果要把这个物品和一个地方联系在一起,你觉得会是哪里”。借由被拍摄的人们,我去了维也纳很多地方,天台上两米高的烟囱,裸泳湖区的野草丛……很有意思。与国内比我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突破。

出发去未来,2020

在维也纳常常接触到新鲜的事物,每天都有拍照的欲望。国内拍摄大家会倾向于“私人”,分享很多私密的情感给你。而国外拍照时被拍摄者更倾向于物品,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这大概也是一种文化上的差异,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够到日本、泰国……很多国家去拍摄,他们的私人物品一定也会不一样。《私人物品》不只是一个讨论中国人的项目,跨越地域的差异,让我对项目有了新的意象感知。

崔波:最近在做什么新的项目?如何解读新的作品里情感、身体、个人和环境的关系?

李艾筱:我最近在做一个探讨“身份与身体”的实验性项目。我介入被拍摄者的空间,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然后和他一起做他做的事情。场景与衣服确认着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而强行占领被拍摄者的身份后,意味着被拍摄者失去了当前场景下的身份,转而以本我的状态审视我所扮演的他的身份。

对视,2020

“身份与身体”实验性项目的空间意象,具有存在论的功能,在我与拍摄对象熟识的世俗世界之间起到一种间离的作用。它们帮助我们摆脱事物的拥有者和生产者的身份,摆脱了人自身“此地”和“现在”的局限,让人深入到事物的深层空间,那里流露着事物本源的自由。在一切呈现的同时,人又能反观到纯净的,全部的自身。我对影像的执着与忠诚越迫切,对身体的痛感和不适感体会就越深。“身份与身体”率先从身体性探索艺术的本质,探讨情感、身体、个人和环境的关系对于身体性的关联,使身体与心灵,身体与社会在艺术中找到了接合点。用影像探索平淡的表象之下的万千世界,找寻意识中的动人之处,撕破虚假的宁静,真正关心存在的生命。说白了就是推倒、解构、重建,形成了无数的平行世界。这是摄影的魅力。

刊发于人民摄影报2020年第37期·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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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 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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